环球新动态:捕马的猫:谷中银座

2023-05-29 02:05:38 来源:哔哩哔哩

那是当然,我喊着说,那个时代,我们不仅仅制作土偶,打制石器,群聚追猎。我们也会种植水稻。村里的人总喜欢在干农活时打赌,谈论绳文时代什么时候可以结束,卑弥呼女王能否一统倭国,诸如此类尚未有迹象发生的事情。而像我这种还没拔过牙的孩子只能在河边拾贝壳。有时还会被夹得手指生疼。

当然,拾贝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有意思的,你要在堆满沙砾的碎石堆中找寻那些小小的软体动物的踪影,不能放过任何一丝折光,同时从流动的河水中辨识出它们的信息素的味道,而不被其他扰动所干扰。赤足蹚水并发现藏匿于其中的小小玩物确是一种乐事。可当搜寻那些五彩斑斓的钙质分泌物成为一种机械的任务时,我又感到乏味无趣了,这时候,我开始期盼着可以发现不同于贝壳的小动物。啊,说得对,我说的的确就是鱼。


(资料图片)

鱼总是那样优美,身姿优雅又迷人。在潺潺的河流中毫不费力地自在移动,就只靠摆摆身体两侧的鳍。我真羡慕鱼,它们灵活、轻快,总是活力四射,不像贝壳。贝壳只会躲在薄薄的钙质之下,一动不动,仿佛就安于这样的生活。可lmqml不一样,她只喜欢贝壳,她永远喜欢那些螺旋状的,一圈圈的东西。一开始是花菜,然后是土做的埴轮,接着是贝壳,一直是贝壳。我真担心她对贝壳的爱会让她最终变成贝壳,舍弃好不容易获得的形态。可我又能怎么办呢?她爱贝壳就像我爱鱼一样,她羡慕贝壳的亘古与忍耐,还有那一圈一圈的增长。她说看见贝壳,就像看见了螺旋上升着的历史,可是我们都知道,我们那时候又能有什么历史呢?

不过,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关系,我们并不嫌恶彼此。恰恰相反,她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们一起蹚水拾贝壳,一起躺在草地上看云,一起剥稻谷,一起用穗子去挑逗干农活的大人……我想不起来我们有没有没一起做过的事了。总之,除了对于贝壳与鱼的偏爱不同,我们俩在性格上真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,我会和她成婚,共同养育一个孩子,在农耕与渔猎中静候弥生时代的曙光。

但鱼的(也是贝壳的)胜利,将我和lmqml永永远远地分开了。直到后来在1895年1月发行的《环岛博物》的封面上,我才又见到她一次。她变了很多,我差点没认出她来。

那一天,我和lmqml照常在蜿蜒的小河中拾贝壳。远处的山坡上,人们正在掇拾麦穗,青绿色的、耷拉着的穗子被一一摘下来,放到一旁的田垄上。再往更远处的地方望去,是蒙着云霭的,白雪皑皑的高山。而我们呢?就在山下阔叶林间的溪流里嬉闹。金黄的树叶从树上落到水面上,惊起的涟漪传到脚踝,麻麻痒痒的感觉让人直想大笑一场。脚底的石砾刺激着我们的脚板,像是倒长的树根,想要扎入我们的双腿,将我们与河床联结在一起。可流水却一个劲地想赶走我们,用尽了力拍在我们的小腿肚子上。我们任由双足陷入这石与水的争斗之中。四周光秃秃的树木匍匐低身,像极了朝天神祷送咒语的祭祀。虔诚的祭祀者们一层又一层围着我们,用落叶为我们作祷。

“nkpr’W,快看啊!”lmqml从水中捡起一块鲜红的石子,“它多漂亮,它真像一块贝壳,要是旋得再漂亮点就完美了……”

“可这不过是块小石头啊。”

“是啊!多漂亮的石头啊,螺旋、贝壳、历史……”

lmqml总是这一套说辞,见到什么螺旋状的东西总爱夸耀一番它的优美,再把它比作贝壳。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罗列贝壳种种优点的机会,然后再滔滔不绝地说上半个昼夜。恼人的是,她总是能找到贝壳和类似贝壳的东西,而可怜的我呢,却很少找到我心心念念的鱼,即使是形似的东西也不易遇上(在我的记忆中从未有过)。我只能被迫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观点,然后把涌到喉头的反驳的话与对鱼的赞美吞回到肚子里去。

“啊!是什么……”lmqml惊叫一声。我抬头看时,她已经“扑通”一声跌坐在水中了。

“有什么东西拍了我的脚。”lmqml抬头看着我,用手比画了一下,“大概这么长,条状的。”

“鱼!一定是鱼!”我差点抑制不住要跳出水面翻个跟头的冲动。

我的目光向着周边望去,期望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下捕获鱼的身影。阳光折出五彩的晕来,绿里透黄的树叶,徜徉在水面上。一切静悄悄的,什么动静都没有,除了那片轻轻浮动的树叶。我确信鱼就在叶子下面,它期待着我,我也期待着它。我寻着河面的涟漪走去,我的腿部皮肤似乎已经感受到鱼的律动了。我不断地与它缩近距离,我什么都听不到,就连胸口的鼓槌声都置若罔闻。

鱼停在叶子下稍作歇息,肉眼依稀可辨的气泡均匀地浮上水面,最终消失在森林的氤氲之中。我缓步走上前去,想要见一见鱼。但我的动作幅度太大了,一下子把鱼惊着了。它扭动着尾鳍,向更远的地方游去。

“别走!”我呼喊着,即便我知道这声喊叫只是徒劳。我迈开双腿在河水中快速地奔行着,感受着阶梯状下沉的河床。我沿着水流向下跑去,思考着这条路会把我引领到何处,我又会在这过程中变成什么样子,但很快又将注意力集中于鱼身上。脚下溅起的水花旋即落下,高处的水涌向低处,抚平转瞬即逝的涟漪与漩涡,水面重归平静。这时候,我多希望自己能有一双厚重的蜥蜴趾蹼,从而摆脱腿骨击入水中时带来的疼痛与粘滞。

我渐渐跟上了鱼。它摆动,吸气,前行,呼气,下沉,上浮,呼气,然后一跃而起,将时间定格在它跃起翻身的瞬间——它最为优美的那个时刻。

流线形的身体在阳光下展露无遗,蔷薇色的鱼身附着晶莹的水珠,折出褚色与粉色的混杂,像是挂着的一串山莓。侧身的鳞片闪烁着星点般的亮光。它把身体弯曲成弓形,化成一轮向上翻的新月,停滞在此刻的时间中。一条匀称的细线将纯白的腹部对半分开,像是冬日雪山间的一道山脊,隐生宙以来的秘密都被埋藏于下。枝状分叉的尾部向下敛,与身体两侧的双鳍构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关系,在互相指示之中透露着更深层的循环。那颗芝麻大小的玄武岩色的眼珠瞪得滚圆,拼尽力气似的想要把水外的世界吸纳进去。它的鱼鳃大张着,我看到精巧的胶质结构在绯红色的黏稠之中浇注成形,那是在古老的海洋中不断地自我包容、吞吐、挤压、沉浸而成的。

我感觉这一刻将永远持续,直至我被吸入那双玄武岩色的鱼目中去。或者只是我希望进入到鱼的世界,成为鱼的一部分,在时间再度流动时,让鱼延续我,或者我延续鱼。但这意图注定是失败的,因为我对鱼的爱从一开始就筑成了我与鱼之间的阻隔,当我意识到这点时,时间的定格停止了,鱼又从空中落下,我又在流水中奔行。在这场永恒的流动之中,鱼引领我向着更远的远方前行。直到水没过了我的脖颈,我才意识到它把我带到了大海。

鱼灵动地穿越入海口与大陆架,游入海中。我深吸一口气,正要潜入水中。

“nkpr’W,你要去哪儿?”lmqml竟一直跟着我来到海边。

“去找鱼!”我一个扑腾扎入水中,“再见了,lmqml!”

“快回来啊,nkpr’W,村里的人会……”lmqml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。我根本听不清lmqml说了些什么,只顾着寻找鱼的踪影。她说的东西真是无足轻重,我一心沉浸在回到海中的愉悦之中,这种感觉可真好。

你们大概不知道,我们以前就待在海里。lmqml总觉得那阵子过得不安宁,可我却觉得有意思极了。我们在浓稠的原始汤里撞来撞去,就好像玩碰碰车那样,随手抓起蛋白质和核酸安在自己身上,lmqml有时候还会嘲笑我把蛋白质安错了位置,不过我可不在乎。

在海里,我们俩一起四处漂浮,借着湍流躲过海床上喷出的高温流体,或者挥舞鳍尾,小心翼翼绕开冲击入海的流星碎片。我们从沧龙的齿缝之中逃出生天,那次lmqml游得太快,差点就被卷进地壳裂口之中。后来我们又在厚厚的冰河之下左躲右藏,听着猛犸踏过冰川的沉重脚步声。

海里的日子才过得快活呢!虽说我们当初花了很久才设法从海里出来,可我还是更喜欢在海里的生活。现在,即使隔着这层皮毛,我也能感受到海的空旷与自在。

说起海的空旷,你们或许不能理解,那再正常不过了。在你们的印象中,海就是一大碗煮得稀烂的冷汤。有各种各样的鱼类,奇形怪状的海洋哺乳动物,远古时期就存在的蛇颈龙,神话中的巨型乌贼,加勒比的沉船与宝藏,珊瑚虫的尸体的堆积,浮冰与洋面上的石油,人工探井与天然海沟,矿物与人工岛,卤素与稀有金属,甲烷气体与黑曜石,叼着透明海蜇的赶去产卵的海龟,误入歧途的企鹅,麻绳编织的渔网与塑料瓶……可那时,浅海里什么都没有,鱼少得很,它们要么上岸了,要么潜到更深的海域去了。我能看到的只有长在大陆架上的昆布和散落着的贝壳,连浮游生物都见不着。

我张大眼睛,反射光线照亮前路,找寻着鱼的踪影。我就在这空旷中游啊游,游啊游。最后,我终于在两股喷涌间找到了它,现在的人们总习惯把它称为“日本暖流”和“千岛寒流”。我远远就看到了两股涌动之中有什么在上下浮沉,当我意识到那是我一直追寻着的鱼时,我的激动不言而喻。我一把扯断缠在小腿上的昆布,顺着洋流向它游去。鱼的样子变了,它还是一侧白一侧红,可它没了鳍,尾部被八只柔软细长的触须所取代,它的头变得又尖又长,像是高高的帽子。虽然它的外貌也变换了,但我知道,它就是将我引到海里的鱼。

我越游越近,鱼在我的瞳孔上的投影也越来越大,我伸出手抓住它,那是和想象中一样的滑溜与柔软。它用八条灵活的触须热切地回应我,将我自头朝下地裹了个严严实实,随后便是一片漆黑和无尽的下落。我能感觉到周身的压强正在不断地上升,鱼在将我带向深处,带我去寻找海洋与生命古老的秘密,那一定是一片猩红色的冒着火焰的海洋,在平静深邃的死寂之下尘埋网结……

当它将我从八条触须中松开时,我发现自己正俯身趴在它的背部。它的体形比之前大了不止一倍,通体变得漆黑,背上的气孔不断地冒出泡来,头上的尖角为它划破周身的黑暗混沌。我紧紧地抓住它,继续向下沉去。

“nkpr’W,nkpr’W,快和我回去吧!”lmqml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我转过头,却没有看到她。我下潜得太远了。

这时候,我突然很想和鱼一起上浮,去找lmqml,让lmqml见一见鱼,并亲自向她称赞鱼,就像她拿着一块“她认为很美”的贝壳时对我做的那样。因此,控制鱼就成了我唯一的念头。我想让鱼听从于我。我下意识地张嘴咬住它的背,摆着头撕扯下一块肥硕的背肌。随着用力的一拉,里面的与外面的在若干世代后终于再度连通,鲜秾与油腻的液体在刹那间一同喷涌而出,接着便是一声长鸣,鱼疾速地向上游去。

很快,我就看到了lmqml,她正在海水中缓缓地下沉,我能看出她正在努力又焦虑地调整姿态,好让自己沉得快一点,可无奈海水的浮力依旧百折不挠地阻止着她。她螺旋状的小小身体,在偌大的海洋中是那么地渺小无助。

“lmqml,抓住我的手,我们一起上去!”我冲着那个缥缈的身形喊道。

“不行!我没有手了!”lmqml的声音绕过层层螺旋,穿过血一般的海水,向我袭来。靠近的时候我才发现,lmqml的身躯大了不少。

原来lmqml已经成了她最爱的贝壳,而且还在不断变大。她全身覆盖着厚厚的、五彩斑斓的螺旋,像花菜,又像埴轮。塑造出这完美外壳的巧手已然退化,与身躯一同萎缩到厚厚的碳酸钙和壳质素的混合之下了,一圈圈的钙质堆积着,一边下沉一边增长。

我伸长了手去触碰lmqml。我触到了她新生的贝壳。lmqml的赘生物纹理分明,光滑又坚硬。她独具匠心地将稻米、昆布、料理、盛付、武士道、神社、酒器、季语、新感觉派,这些已有的和未有的历史通通覆盖在重叠的螺旋之下。随后,我们分开,她永久地下坠,我和鱼冲向水面,我注视着她消失在漆黑的深海之中,直到最后一刻。

后来在快要关门的书报亭角落里的一本《环岛博物》的封面上,我才又一次见到她。我认出她来了,一定不会错的,那就是lmqml。她换了一身新的贝壳,但我当初留下的爪印还在那个地方静静躺着。现在她成了一个坚实的鹦鹉螺,褪去颜色之后,就像埴轮旋出的陈旧土器一样灰暗,沧桑。她终于融入了亘古,成为历史的一部分。

我和鱼一同跃出水面之后,重重地落在了一条小河之中。鱼硕大的身体击出漫天的水柱与水花。在势能的牵引下,我们又径直冲向河床,鱼的身体为我提供了很好的缓冲,我的双手仍抓着它的背部。准确的说,我的四肢仍牢牢地环着它的躯干,因为它现在变得细长,像一条蛇一样。它扭动着依旧灵活的身躯,弯曲成河道的形状,沿着流水溯行着。我只能抓着它的尾巴,被它拖着在河面上颠簸而行。再次见到光的我,不由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缝。我看到岸边的树林快速地变换着颜色,从白色变为绿色,又变为红色,它们像一条条霓虹色闪电向后退去,而我的眼前又不断看到闪出的新的树木。

鱼的速度越来越快,我几乎无法看清岸边的景象。我只模糊地记得一些场景。有些树被砍倒了,有些树腐败凋零了;人们建了更多的水田,农舍被建起来了,栅栏里养着我从未见过的动物,它们“哞哞”叫着;铁器被制作出来了,战争爆发,很多人死去,又有更多的人出生;帆船带来没有毛发的布道者;佩戴刀具的侍者互相厮杀;西洋舰队朝着四周开炮,钢铁大鸟在空中嗡鸣;在修竹幽篁中露出的餐馆一角,盛付上摆着昆布捆着的稻米团子;锄头上的肉被野火煮出血水来;火车轰隆地开进北国的浴场,红枫的叶子凋落在沥青的路面上;灯红酒绿的闹市尽头有一家挂着灯笼的居酒屋……

但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,因为鱼已经停止了游动,它在我的嘴里瘫软了下来。我叼住它,泅水上岸。四足着地,抖了抖毛上的水,我用前爪拨弄了一下嘴巴左边的第十二根胡须,随后一路小跑着穿过大街小巷,沿着晚霞段段的阶梯缓步下行,混入谷中银座的商业街之中。

说明:

[1]nkpr’W和lmqml的命名均是对卡尔维诺《宇宙奇趣全集》主人公Qfwfq的致敬,nkpr’W的nk是指日语中的neko,即“猫”。而lmqml的印刷体书写,几个字母都看起来弯弯曲曲的,就像贝壳上面的螺旋一样。

[2]谷中银座是日本东京著名的商业街,特点是猫多。从日暮里站到谷中银座中间有一段叫做“晚霞段段”的阶梯,经常吸引很多猫咪来晒暖。

本文转载自《猫不存在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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